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艾苓:他们全力以赴,才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| 正午访谈

李晓红 正午故事 2023-03-04

贫困生不只一种颜色,他们的生活是五彩斑斓的,无论是远方还是在眼前。



采写丨李晓红

“你不是贫困生吗?怎么还穿着李宁的衣服?”一位学生把自己经历的责问告诉艾苓。艾苓感觉自己的心脏被重击了一下。她也记得另一个女生的故事:正在跟男朋友吃饭的她,内心却在自我拷问:“学费都欠着,你有什么资格谈恋爱?”

艾苓任教于黑龙江绥化学院,这里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孩子来自贫困家庭。教写作课的艾苓发现,很少有媒体和出版物,长期并细致地关注过寒门学子的成长、就业和精神世界:他们来自怎样的家庭?困难的生活条件、贫困生标签会留下哪些心理烙印?经济条件是否会限制他们的职业发展?

艾苓是绥化学院1987届历史系毕业生,毕业18年后,于2005年回到母校任教,此时的绥化学院已经从专科升为本科。从2017年开始,艾苓在社交平台上发布《贫困生调查说明》,让学生亲口讲述自己的命运轨迹。

“这可能会冒犯到他们,或者再度揭开伤疤。”没想到学生们的响应特别热烈,即使多年前已经毕业的学生也参与进来,前后多达200多人。最终她的受访对象覆盖了从2000年到2020年一共21届毕业生。这个人群具有一定的样本意义:从2000年开始,中国高校全面取消分配,并大规模扩招。艾苓从200多人中选了56个孩子,追踪了他们从出生到上学,从毕业求职到结婚买房等人生关键阶段的经历,试图梳理出贫困和社会压力如何影响他们的职业选择和生活态度,当然,还有他们那看似平凡实则惊心动魄的努力。

这些故事最后集结成《我教过的苦孩子》,该书于近日出版。在与正午的访谈中,艾苓认为,虽然经济条件是影响学生就业选择的重要因素,但专业差异对眼界也有显著影响。一个学生和网络接触得越密,眼界就越开阔,他(她)往外走的勇气也更大。

下面是访谈实录:



标签带来的伤害

正午:在此书的采访和写作中,让您感受最深的是什么?

艾苓:第一个触动我的是,竟然不止一个学生讲过自己的饥饿史。我原来觉着,饥饿是上个世纪60年代的事情,除了那一代人,怎么还会有人挨饿?

有一个学生讲了她小时候的故事。她父母和她爷爷奶奶分家后,除了分到的小房子,家里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。父母不得不把唯一值钱的粮食卖了,再添置基本生活物品。当锅碗瓢盆勉强凑齐时,家里已经没米开锅了。姥姥心疼他们,每到午饭时就会在路口喊他们一家去吃饭,父母让她带着弟弟妹妹去吃,但他们自己不管多饿也不回去吃。

第二是教育资源的落后。我常说,有些学霸全力以赴考上了清华北大;但我们的学生,全力以赴考上的却是绥化学院。除了黑龙江,绥化学院的学生大多来自中西部县城或农村,这些地方的教育资源比较贫瘠。在我的书里,有一个学生因为家长年纪大、体弱多病,他读到初三就辍学了。高中知识是自学完成的,25岁时终于考上了大学,也就是绥化学院。

此外,我发现贫困生和非贫困生之间存在一道巨大的鸿沟。有个学生曾经和我说:我的世界,他们怎么懂呢?刚入学有个寝室文化节,就是宿舍评比。同学们提出将宿舍装饰一下。有人提议买块地毯,这个学生不同意;有人提议铺地板革,他也不同意;有人提议,那总得买个鞋架吧,他不得不同意。再不同意,宿舍就没法待了。这种窘迫,谁会懂呢?在贫困生评定时,他说,他不能讲家里住什么样的小黑屋、曾经挨饿的经历,也不能讲自己的过时手机还是爷爷借钱给他买的。这种状况似乎与同龄人的生活相隔甚远。

我们对贫困生群体太缺少了解。贫穷到底是什么样子的?穷到什么程度?我们是不知道的。我们对于贫穷的无知,与对物质富足的想象一样深厚。

正午:即便都是贫困生,有哪些让人振奋的故事吗?

艾苓:我写过一个学生的故事,叫“好疼好疼的高考”。

这孩子本来成绩挺好,但高考时出了意外。高考第一天中午,她骑自行车赶考,在狭窄的路上避让车辆时翻到了沟里。尽管赶上了考试,但胳膊和腿的伤痛,伴随着失意的高考一直影响着她。从绥化学院毕业后,她连续3年考研均以失败告终。所有重要的考试,她屡战屡败。直到有个特岗教师的考试机会,她没花钱报培训班,仅靠自己复习,笔试和面试都排到了第三。(特岗教师一般在较偏远的农村地区,考上这个岗位后,需要在乡镇的中学或小学至少服务三年。)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愿以偿的考试。种种经历之后,平静,前所未有的平静。这场迟到数年的胜利也鼓舞着她。现在她正在准备2022年底的研究生考试。

在我的学生里,有一对95后情侣北漂的故事也很有意思。从物质层面看,他们的生活可能是不堪的。这些贫困生来到大城市,往往从住地下室开始。但在聊天时,他们的幸福溢于言表。两个北漂居然漂出来某种仪式感:通勤一个多小时后做一顿热腾腾的饭菜,两个人一起去看大大小小、不需要门票的展览……这种乐观让我惊讶和欣慰。只有强大的内心、对生活的热爱以及对工作全力以赴的投入,才会在艰难的生活里找到仪式感。

这些故事让我发现,贫困生群体也是很丰富的,他们不只一种颜色,他们的生活是五彩斑斓的,无论是远方还是在眼前。

正午:贫困或者说贫困生标签,是不是给他们带来了很大的心理包袱?

艾苓:贫困或者贫困生标签带给他们的,是伤害。

生活的贫困,除了物质的不富足,更让他们眼界、格局和选择受限。作为标签的贫困,让他们长期处在一种自卑的状态里。有人甚至觉得自己不配谈恋爱、不配幸福、不配拥有美好的东西。

有个学生告诉我,毕业时她竟然非常开心。一般毕业生离开母校时,情绪非常复杂甚至有一些感伤。但她却说:毕业了,我就再也不是贫困生了,再也不需要以别人的眼光来约束自己。我总算能把这个标签撕掉,轻轻松松地生活。

有些贫困生之所以觉得自己不配拥有美好的事物,是因为周围人群的压力。这个女孩告诉我,有人当着她的面说,“你不是贫困生吗?怎么还穿着李宁的衣服?”。很多人试图把他人禁锢在贫困生的标签里,用一个个“应该”与“不应该”将其钉在偏见的十字架上。有人看到她的李宁衣服,却没看到这件衣服上的破洞,也不知道这件衣服她从初中一直爱惜到现在。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破洞,难道要把破洞展示给人家看吗?

很多人强调,这些贫困生费劲地生长,才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。但在我看来,通过自己的努力,让自己和家庭从泥泞之地到过上普通人的生活,也是一种成功。

正午:为了让贫困生健康成长,社会和学校还可以做哪些事情?

艾苓:我从自己的经验出发提一点建议。目前贫困生的经济资助做得比较好,给这些同学的命运带来了转机,但同时也要注意资助的方式方法。除了经济资助,更需心理援助。每个人都需要完成自己的心理建设,普通学生可能比较顺畅,但贫困生一般在生活中承受了太多看不见的伤,在成长中长期处于自卑甚至抑郁的情绪中,所以应该进一步关注。另外,目前的职业生涯规划往往是普及性的,我希望政府、学校和社会等主体能为贫困生提供就业和创业方面的一些专业指导。

艾苓绘制学生发展轨迹的手稿


视野越小、格局越小,就只能看见编制

正午:您曾在绥化学院读书,后来又回校任教。从您念书那一代,再到书中写的2000-2020年这些学生,有比较明显的代际变化吗?

代际变迁非常明显,不同时期学生们的选择不一样。

我上学时,正是绥化学院的专科时代,那时候叫绥化师范专科学校。生源特别窄,学生全来自本地区,也就是绥化地区下的13个县市。我们那时读师范,没有学费和书本费,每学期还有22块伙食补助和5块钱的大米票。女孩子可以吃好,男孩子可以吃饱。到毕业的时候,各地方的用人单位甚至会到人事局、教育局抢人,不愁找不到工作。总的来说,那时候同学之间经济条件相差不大。条件好一点的是城镇孩子,比方说我;条件稍差一点的是农村孩子,比如我爱人。因为不需要交学费,我俩最明显的区别主要在零花钱上。

到了新世纪,绥化学院的生源范围开始扩展,陆续有山东、河南的学生来上学。2004年专升本以后,招生范围逐渐覆盖全国,除了西藏以及广东、福建等东南沿海省份,中西部地区均有涉及。

前十年的毕业生,贫困生在就业选择上特别谨慎,一般都会回到家乡或者离家近的地市工作。大多会在毕业之后考编、考研,找工作。而从2011年开始,我感到随着网络的普及,学生视野逐渐打开,选择更多样,走出去的人占比也更高,择业观念在不断更新。

以前大家会说,宇宙的尽头是编制,尤其对于刚刚毕业的贫困生来说,确定性尤为重要。毕业之后考研、考编,注定是未来人生的一部分。但在后面十年,我看到择业观念的多样性在生长。有的学生自主创业,有的选择去南方开辟新天地,还有人告诉我,“老师,我现在必须在北京待着学本事,但不会待太久,我的理想是自由职业者。”

正午:您接触的学生里,有没有人放弃公务员等安稳生活,坚持走一条不寻常的道路?

艾苓:有这样一个学生,但不是贫困生。本科毕业后他按父母的安排考编,但没考上。此后他说要过自己的生活,转头去了南京,现在在南京的一家企业工作。见识过广阔天地后,他发现生活有很多选择:私企有什么不好?五险一金等福利,和事业编制也没有很大差别。

走出去的同学观念更开放,访谈中有很大一部分学生希望我传递这一声音,让我鼓励那些二本院校的贫困生往外走,长长见识,有更多的机会在等着大家。我觉着,越贫困,往往视野越狭窄,格局越小;格局越小,未来的生活选择就越少,使得他们经常只看到编制。

正午:很多贫困生一毕业,就被期望着去反哺家庭,需要变成奉献者。这会不会让他们在职业选择上更趋保守?

艾苓:家庭因素是很重要的原因,但专业差异对学生眼界也有显著的影响。我们文学院有三个专业:汉语言文学师范,以及网络与新媒体、数字出版。最活跃的是网络与新媒体专业的孩子,数字出版专业的考研率较高,而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孩子则相对更热衷于考编制。

网络新媒体专业的同学,与互联网、新媒体打交道比较多,见识了广阔的网络世界,也看得见更多岗位选择。这个专业的学生很少考编制,一般都跟着新媒体的市场,在省会或省会以上城市发展。而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同学,因为和网络接触有限,看到的世界就窄,选择也很窄。

一个学生和网络接触越密,眼界越开阔,他(她)往外走的勇气也更大。经济条件的限制,肯定会左右他们的决定。同时起作用的还有他们的眼界。这和格局相关,有了眼界,才有格局。没有开阔的眼界,怎么建立自己的大格局呢?

网络与新媒体专业的学生,进校时分数都差不多,但毕业时差别就很大。比如,有的同学经济条件较好,很小就有个人的手机或电脑,会比较早地接触互联网。在有些软件的应用上,往往是和老师直接讨论而非学习。但以同样的分数考进来的贫困生,因为接触科技少,互联网使用基础比较差。别人已经玩了几年微博,他们还在研究怎么注册微博。另外,接触互联网多的同学,往往专业技术能力提升得快,做出来的作品也漂亮。访谈时也有贫困生说,让他自卑的并不是经济上的贫困,而是自己在专业学习上因陌生而产生的愚钝。

“互相打开,彼此照亮”

正午:您在《我教过的苦孩子》之前写过一本书《咱们学生》,两本书有什么不同?

艾苓:从形式来看,《咱们学生》的叙述主体是我自己,作为课堂外的教学笔记,可以将其理解为散文意义上的写作。而《我教过的苦孩子》的叙述主体是学生,我对贫困生做持续追踪,是一个非虚构意义上的写作。《咱们学生》写得特别快,因为平时跟学生交往较多,我把课堂上下交流的故事写到日记里,写作过程比较简单。而基于贫困生调查,追踪贫困生故事就不那么容易了。从2017年年初开始准备,到最终成书,经过了近5年的时间,可以说这是一本用脚走出来的书。

正午:《我教过的苦孩子》为什么采用口述史的方式展开?

艾苓:当我做完《苦孩子》的第二个采访,我就知道,我一定要让学生用自述的形式来讲自己的故事。采访遇到的一大问题是,谁愿意把当年的伤疤重新揭开呢?那种疼痛该如何描述?内心的声音如何表达?当我做完第二个访谈,我明白了,我要做的就是撤离。从他者叙述中抽身,让话语回归话语,这样才能够把他们的声音完整地传达出去。

走近学生、让学生表达,是一个漫长的过程。重新回顾那些不堪往事,需要巨大的勇气。上过我写作课的同学,打开比较容易,因为我们有交流的基础,我们彼此照亮过。而我没教过的学生,打开心扉会慢一点。

我做过四年半的记者,我知道很多人对接受采访比较敏感,特别是当你拿着武器的时候,比方说摄像机、录音笔。当你把这些东西拿出来,他就会心怀警惕。从某种角度上看,对于被访谈的贫困生,这些工具有点像武器,因为他(她)需要披露自己的过去。

我的采访方法是最笨的,没有摄像机也没有录音笔。一个笔记本、一支笔和一个包,就是我的全部行头。开始聊天时,我把它们都放在一边,聊到火热了,就顺手记录下一些关键词,比方人名或地名。就像一个朋友在倾听,慢慢的采访对象才会把心打开,披露一些信息。所有的笔记,我都是采访之后根据记忆再整理和复盘,等到稿子完成,再请采访对象补充和修改。

有学生说,非常感谢老师倾听,并把我的故事写下来,但我不希望它出现在你的书里,不希望大家知道我是谁。我特别理解他们的敏感和谨慎,对于我和他们的故事,我收藏到某个文件夹里,作为我们之间的秘密保存好。

正午:教写作课是不是让学生更愿意和你坦诚交流?

艾苓:在讲写作课的时候,为了能让学生打开,我会先把自己打开。15岁时我做过一件非常丢人、羞耻的事,在30岁的时候我把它写出来。我会在课后把这个作品分享给学生,告诉他们,我成长过程中也有过这样的不堪。当我坦诚相待时,学生就会有回馈。他们在提交作品时,也愿意把自己的故事讲述和分享出来。文字是什么?我觉得文字可以让陌生人彼此照亮。不是完全的照亮,但照亮过彼此。我和同学们在课堂上的坦诚相见,尽管谨慎而有限,但毕竟在这个场域下达成了一种信任。

真实的文字才有力量,这种力量来自于真实生活。你可以编故事,但是一定要来自生活。底层生活的细节是整日坐在书房里编不出来的。书里有个同学告诉我,2017年时,她四个多月的伙食费一共600多元。我当时觉得这不可能,但她非常认真的给我盘算:饭多少钱,菜多少钱,两块的菜有哪些……

今后的写作,我希望继续走进真实的生活现场,用脚走出一本又一本书。

——完——

作者李晓红,中国人民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城乡发展与规划方向研究生。

题图:艾苓和学生们在一起。本文图片,由受访者提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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